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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第 10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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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第 108 章

聞言, 崔令宜呼吸一頓。

“你說得對,你十四歲之前,我確實沒管過你。”樓主悠悠道,“我把你帶回拂衣樓, 不過是一時沖動之舉, 根本沒考慮過你的以後。但你自己爭氣, 讓我意識到, 你好像和你的父母不太一樣。”

喉嚨一陣一陣地發緊, 崔令宜聽到自己的聲音裏有種難以抑制的戰栗:“所以你終於承認, 我根本不是什麽棄兒, 我就是崔令宜,我就是崔倫多年前在江南走失的那個女兒……是嗎?”

樓主道:“是。”

“我也根本沒有走失, 就是你故意把我帶走的, 是嗎?”

“是。”

“為什麽?”崔令宜眼底泛起霧氣,“到底是為什麽!”

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獨處的這幾日, 她想了很多事情。

她想到了為了爭搶名額自相殘殺的同齡人,想到了想給普通人家當兒子的卯十二,想到了給卯十二立碑、碑上刻著“付春”的卯十三, 想到了那些手拉手走街串巷路過的普通百姓人家。

她還想到了逢年過節時, 崔倫和趙月青帶著五郎六娘放煙花的場景,她站在一旁, 故作端莊,並不參與他們, 但心裏其實會有小小的羨慕。如果……如果她真的是崔倫的女兒,那就好了。

她還想到了自己對襄兒微妙的嫉妒, 想到了過年時衛雲章一家人其樂融融打雪仗,多她一個不多, 少她一個不少,她可有可無的存在。

她在兢兢業業地扮演著“崔令宜”,享受著“崔令宜”應該享受的榮華富貴,卻並不會去奢望得到“崔令宜”應得的愛。榮華富貴,只要她努力,當上門主,也可以過得很滋潤;但所謂的愛,建立在虛假身份上的愛,卻不是那麽容易割舍的。與其失去後難受,還不如從來不曾擁有。

可現在,卻告訴她,她本該擁有這一切的。

她本可以有手拉手走街串巷的家人,本可以被父親架在肩膀上撒嬌,本可以被母親追在後面餵飯,本可以有一起玩耍打鬧的兄弟姊妹。她可以是襄兒,可以是衛嵐瀟,可以是這京中任何一個嬌生慣養、無憂無慮的女子。

可如今她什麽都沒有,她什麽都不是。

她曾用探究和審視的目光,掃視著試圖跟她重建關系的父親,並最終選擇了保持距離;她曾被父親帶著,前往母親墓前祭拜,卻在父親長篇大論絮絮叨叨中,在心裏對著墓主人說了句抱歉,就開始發呆和走神;她很少主動跟大伯母一家來往,很少主動去接觸她同父異母的弟妹,她只是悄悄地、陰暗地觀察著他們,來思考如何不著痕跡地利用他們。

她從來沒有把崔倫當父親看待過,更從來沒有虔誠地給陳瑛上過一炷香,現在卻告訴她,她是他們的女兒。

她是嗎?她可以是嗎?這世上,有她這樣的女兒嗎?

崔倫未必會計較,陳瑛更不可能計較,可她自己,卻不能不計較。

“你想知道為什麽,可以,其實原因一點也不覆雜。”樓主望著她,說道,“因為我厭惡崔倫。偏偏人人又都說他好,所以我更加厭惡他。”

崔令宜咬了咬嘴唇:“他和你有仇?”

“仇?”樓主思索了一下,“也許吧。但平心而論,他其實根本不認識我。”

崔令宜愕然。

樓主伸出手,將那柄拉刻刀從崔令宜手中慢慢地抽了出來,用冰涼的刀面在她臉上反覆擦拭。

“你的眼睛,長得很像你母親。但我曾以為你和她不一樣,你比她有血性,有膽量,有狠勁,我沒騙你,你如果能一直按我期望地長大,我是真的打算立你為門主的。”他幽幽地嘆息一聲,“只可惜,你和你母親一樣,都為了男人,頭腦發昏。”

崔令宜的胸膛急速起伏著,臉色漸漸蒼白。

“你第一次見到我,是在地牢,那時候你十四歲。”樓主說道,“那時候我就想,真像啊,我第一次見到陳瑛的時候,她也就這麽大。”

-

陳瑛十四歲那年,樓主十八歲。

那時他還不是樓主,也不是門主,只是拂衣樓裏一個普通的殺手。

某一夜,狂風暴雨,他一個人於京畿殺死了懸賞名單上的三個江湖客,卻因為負傷太重,洩了行蹤,遭到了死者同行者的追殺。

他為了擾亂視線,一路逃進京畿附近的大山,並藏進了山上的寺廟中。

這座寺廟平日香火還算旺盛,有不少和尚住著,只是今日天氣不好,風聲雷聲雨聲如重錘一般砸下,以這些和尚的耳力,根本不會聽到他的動靜。

他血流得太多,身上太冷,急需找個地方包紮取暖。

他找了一間最近的空房闖了進去。

只是他剛從窗戶裏跳進去,便意識到了不對——這不是空房。

閃電劃破天幕,也在一瞬間照亮了房中的布置。

這裏是寺廟供香客休息的客房,陳設簡單,只有一張木床和一張桌子。而此時此刻,桌子上放著疊好的女式衣裙,床腳擺著一雙沾了泥土的女子繡鞋,而床上,正坐著一個面色驚恐的少女。

他手中的匕首一下子壓在了她的咽喉。

閃電一瞬即逝,轟隆雷雨中,少女被嚇得一動不動。

而他瞇了瞇眼,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留她性命。

她腿上蓋著被子,上身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,似乎原本是想坐起來幹點什麽的,卻受他驚嚇,僵在了那裏。

他毫不客氣地伸出手,搓了一下她的袖口。

是極柔軟的絲綢。至少他自己從來沒摸過這麽柔軟的絲綢,那些死在他手裏的有錢人,也沒穿過比這更好的質地。

非富即貴,此處又是京城地界,須得小心。

他腦中飛快做出判斷,沈聲問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少女哪裏見過這種架勢,哆哆嗦嗦地回答:“我……我是淳安侯的女兒……”頓了一下,又慌忙補充,“不要殺我,我什麽也沒看到……我什麽也不知道……”

淳安侯的女兒,是皇親國戚,不能殺。

但她現在為了保命,說是不會外傳,誰知道日後呢?

他正在思索著對策,她見他匕首遲遲不放下,不由更加害怕,連聲音裏都帶了一絲哭腔:“求求你……我真的什麽都不會說的……”

好容易受驚的小娘子。

不過,似乎比他想象得容易拿捏。

於是他深吸一口氣,說:“原來是淳安侯府上,是小人冒犯了。”他收起匕首,抱拳道,“小人並非有意冒犯娘子,實乃被仇家追殺,慌不擇路,臨時逃了進來,沒想到屋裏有人。”

陳瑛見他收了匕首,立刻用被子裹緊了自己,縮在角落,抿緊了嘴唇。

“小人……小人這就走。還望娘子千萬不要將見過小人的事情說出去。”

先前是她求著他,說她絕對不會說出去,現在是他求她不要說出去,身份顛倒,令她重新找回了一絲底氣。

她眨了眨眼睛,猶豫著說:“外面下這麽大的雨……還要被追殺?”

他立刻道:“小人也是迫不得已!不敢欺瞞娘子,小人乃是外地來的,小人家中與本地一豪紳因瑣事結仇,那豪紳勾結當地鄉吏,將小人的家人抓進大牢,以莫須有的罪名拷打致死,小人悲憤交加,伸冤無門,只能上京來告禦狀!誰知那豪紳發現小人跑了,派了人一路追殺,好在小人略會一點拳腳,被逼急了,又加上老天相助,竟讓小人於混亂中將那些人反殺了!小人還從未殺過人,一時心慌,這才躲進了廟中。”

為了潛伏殺人,什麽樣的謊他都撒過,此刻更是手到擒來。

作為侯府幼女,陳瑛被呵護長大,哪裏親自接觸過這麽驚心動魄的悲情故事,聽得她眼睛都瞪大了。

“小人什麽都招了,還請娘子看在小人誠實的份上,饒小人一命,小人這就走。”他故作姿態,朝陳瑛磕了個頭,踉蹌欲走。

陳瑛果然上當,遲疑著喊住了他:“可你身上的傷……”

“無妨,小人……小人再換一間屋子包紮。”

“可是今日下暴雨,山路被毀,許多香客都被迫住在了寺中。”陳瑛道,“隔壁就住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呢,其他屋裏也有客人,萬一你又碰到一個住著人的怎麽辦?”

他沈默著立在門前。

陳瑛左思右想,咬住嘴唇,終於下定決心道:“要不……你就在我屋裏包紮一下吧。我不看你就是了。”

在她看不到的黑暗裏,他翹了一下唇角,又朝她磕了個頭:“多謝娘子相助,大恩大德,小人沒齒難忘!”

陳瑛撓了撓臉頰:“哎,你挺可憐的,外面雨又那麽大……”

他躲進角落,摸黑脫下外衣,開始檢查自己的傷口,並敷上隨身攜帶的傷藥。

許是這氛圍太奇怪,陳瑛背著身子,又忍不住問道:“你有幹凈的包紮布嗎?”

“沒有。”他回答,“不過請娘子放心,小人這傷看起來兇險,實則都是別人的血,死不了的。”說罷,他用牙齒咬住裏衣的一端,撕下一條濕透但還算幹凈的布條,三兩下纏在了寸餘深的刀口之上,面無表情地打了個結。

“好吧……”過了一會兒,陳瑛又問,“你真要去告禦狀嗎?”

“小人不敢了。”他道,“小人如今身上背了人命,自身難保,如何敢告禦狀?”

“那豪紳真壞,怎能如此欺壓良民?好好的人,硬是被逼上絕路!”陳瑛道,“只可惜我侯府並無實權,否則我定要讓我父親想辦法管管此事!”

他動作頓了一下,忍不住在心裏搖了搖頭。

這也太好騙了。

“娘子慈悲心腸,寬宏大量,小人感激不盡。只是小人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,小人再也不敢牽扯是非了。”他說。

陳瑛點點頭:“你自己能想開就好,活著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他低頭,無聲地哂笑。

待雨勢稍小,身上稍微暖和了點,他便打算離開。

“哎,你等等。”陳瑛叫住他,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
漆黑的雨夜,他卻看見影綽輪廓下,她眼瞳裏隱隱的閃光。

他略微走神,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,他已經鬼使神差地回答了:“申六。”

“申六?”她似乎是皺了下眉,“你們家生這麽多孩子?”

“……”

“咳,我的意思是,申六,你的事,我一定幫你保密。”她說,“你把手伸過來。”

他狐疑地伸出手。

掌心一重,是她塞了一些碎銀給他:“我猜你身上沒錢了,這些錢你拿去應急用。”

他連忙推辭:“多謝娘子好意,只是今夜是小人驚擾娘子,豈有反過來讓娘子破費的道理?”

“拿著吧,我也不缺這幾個錢。”她說,“其實我這兒還有銀票,但銀票上都是有錢莊的印號的,你一個外地人第一次來京城,就拿出銀票,反倒容易招人懷疑,還是算了。”

話都說到這份上了,他只好收下。

他又朝陳瑛磕了個頭道謝,然後推開了門。

雨幕拂面,瞬間打濕了他的臉。

他轉過頭,對床上的陳瑛道:“娘子,小人有一句話,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“嗯?”

“娘子下回還是警惕著些,別對陌生人如此信任。今日是小人,對娘子沒有歹意,來日若是其他人,娘子如此輕信別人,萬一出了事,可如何是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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